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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卷二

  師説

  師也者,以正道決人所行者也。人每樂於行道,然多在疑似之閒。師則從而決之,故記問之學不足為人師,必相示以道德。而道德之旨亦不盡在語言,當先養弟子固有之性,使仁義禮智常存於心,而後能服習道德也。若於固有之良棄置不顧,獨以講論誦習為業,技雖精而心則鑿,喪德喪志,莫此為甚,人材之壞無日矣。聖賢教人不惟閔人不成才,更恐由我敗壞其才,故不可告以不師聖之言,不可折以不同道之辨,委曲向導,開悔悟之機以相迎養,養愧恥之心以勖奮發,而受教者亦當自為地,誠恳以求之,省察而思之,勉力以赴之。意既誠恳,心始開悟;開悟在心,乃能省察;省察既熟,黽勉自至。三者備而後其人可教也。聖人之教,有品有節。品,品類也;節,節文也。分別其類,各有區域塗逕可以尋求。又為之節文以裁其有餘,勉其不足,使合於不易之則。輕重損益,一切盡其商榷,然後畫為成法以示之,使愚而寡見者得所循持,弱而無力者易於固守,推而聰明才智之士,莫不皆有所依據以勝其人欲之私,復乎天命之初。匆論高下淺深,皆切于所教者之身心,或攻其病,或輔其不逮。若泛論事理之大要以齊衆聽,而於其人不切,既不切於其人,則其人領略必淺。一言領略既淺,則視天下之理皆膚淺矣。故理之微者不可示中人,道之大者不可告俗士,皆恐其淺嘗也。古人雖曰教人,半是體驗身心,所以教學相長而皆獲其益。呂和叔因人之可及而喻諸義是也。若謾云精粗本末,初無二致,謂之主張後學則可,謂之成就後學則未。彼後起者何所賴焉?頓之一字,禪家之學。聖賢無頓悟之説,所重者積纍之功。為山九仞,功虧一簣,盈科後進,放乎四海,莫非積纍之謂。頓則先無次第,後無服習,其得不實,其藏不堅。譬牧人之子忽為王公,豈非夢乎?波濤之中,忽生城闕,豈非幻乎?聖賢不以此誤人也。聖賢於人,指點性情之偏,欲其自勵求進,非擿其短而毀之也。故有迎其機者,不見其機不可迎也;有達其萌者,未值其萌無能達也。有得其一端,更進以他端者,此端末甚了然,他端無從附益也。道德灤淺之際,有時不敢自任,知道體之無窮也。道體無窮而不自見其有餘。亦所以體道也。不惟在己省克,即所教之人所當省克,無時不在吾意中。而相與提撕,非心佚行,不必斥言拒絕,但教之必禮,則非心自斂,佚行自謹。故有薰陶浸灌,有嚴憚敬畏,有興起慕效,隨其所值而皆有獲。所以王政之時無窮人,教化之門無棄才也。

  友道

  伐木之詩以嚶鳴象其聲,以遷喬勉其行,蓋欲欺婉轉清和之音相扶於高明廣大之域也。故古人多一朋友即多一輔仁之人,即多一聞過之人,故少者不如多者之益。今人多一朋友即多一人昇沈之態,與異同之見,與相為援引之私,故多者不如少者之善。此今昔不同而非吾力所能挽回。亦云自盡其道而已矣。予嘗感朋友之事,若向戍尤孟獻之室,季札譏孫文之鐘,皆在邂逅之頃、傾蓋之時。今之稱久交者相規以過能如是乎?然有習熟而生漸染者,有慢易而生違拒者,有牽持而至闒靸者,彼此皆為有憾,勿徒責人也。夫昔貴諭友,以為簡取不煩,廣取不濫,繁禮縟節非交道也,雜遝兼收非交道也。君子以求益為心,故先擇而後交,交其相資者也。小人相倚為名譽,故先交而後擇,資其名譽,不計其品類,故有始隆終替、偽親背憎者。君子之言曰,交道可絕而不可毀也。絕者所以遠匪類,毀者所以快私心也,非聖賢之徒也。觀國語所載,則當時所重者,聖人之餘事耳;觀《家語》所載,則子孫所傳者,亦聖人之餘事耳。聖人之心,惟門弟子得之,故親炙之益、見知之統不可少也。

  行藏

  行藏之際,人所難言,惟得聖賢意指乃能無過。聖賢體道者也,道之興衰自有其幾,天下有天下之幾,一人有一人之幾。一人之幾已動,天下之幾未動,是身將通而道則塞也。聖賢不出,天下之幾已動,一人之幾未動,是道雖通而身當塞也,聖賢亦不出,出與不出之際,最忌此中有欲。縱無富貴利達之欲,而有矜己尚人之心,猶之欲也。一有此心,即勃然易動,雖持論以矯世之好進者,而人不若己之念常默驅其中,以出於必進之路而不見所謂幾之猶塞者,意在求通而惟恐敗其求矣。且自處太高,視人太卑,其心必不能樂天,久且移而憤世。至於憤世,則此念已動,向所鄙棄,更欲低徊就之,不自知其非矣。夫陽氣有消息則聖人有隱見,雖有君子之德而前後左右莫非小人,則動而有礙,不克自奮,震之九四是也。故小人道長,君子宜速遯,勉強遷就,終無益也。且堯舜有天下而不與,孔孟處貧賤而樂天,易地皆安,奚必得位而欣喜,失位而憂戚?是以歴數在躬,不忘洚洞之警,麟出見獲,不下沾袍之泣也。古之聖貴,實有所操以應世,如農家之有耒耜,冬則懸諸門戶,至於春作,雖欲不服而之田不能。不因兔爰雉罹之多艱而後退處,不見賡歌颺言之可慕而樂從事,總之必道為資,如田叟之資穜稑,賈客之資鏹幣,一日無資則窮困矣。懷重寶者必藏匿保護,擇所居而後託焉,擇所如而後往焉。安車召之而不就,拱璧迎之而不入,蓋其所受於天,莫非清明之氣,故俗情所嗜,如脂如膩,若將浼焉,無可動其心身之所往,必以道隨,道不離身也。道之既竭,必以身隨,身不離道也。是以夷齊立節而百世聞風,四皓避秦而儲位必定。子真不屈王鳳,君平久隱卜肆,當時王公大人後生小子莫不奉以為法,或感慕而變舊質,或覩貌而祛惑志,或苦操足以矯世,或善言可用悟俗,賢者之有用如此。以其所持者道,道非無用之物,故抱道者自不為無用之人也。予嘗乘馬亂流,目眩於流,坐不安於馬,而身幾墮,已而堅持轡勒,瞑目據鞍,聽馬之自涉而克濟矣。守道之力,當如是爾。

  避名

  凡出處之際,其情益真,則其氣益平;其氣益平,則其志益堅,不惟不受其祿,不榮其寵,即高士之名亦不敢居,而後可遂厥志也。蓋不求聞達之人,居心亦非一致,有避權勢者,有避患難者,有量才能者,有任天性者。一有隱遁之跡,則人得物色之,惟因任自然,日在耳目之前而蘊藉卒不可測,乃真隱也。齊二客,魯兩生,史失其名。失其名者,所以全其高也。禮失而求諸野,見負樵者幾焉;易散於九師而植於道路,見負擔者幾焉。劉因承學士之命,志雖不赴,初亦拜受,以為恩命自天,非下人所能抗,是以拜之。非謂一拜之後,即不可復辭,必若龔勝推卻印綬而後可也。謝枋得志在辭聘,而以持服為名,故略其不字之貞,極論起復非禮,意則堅貞,辭亦有託。是以二人皆成厥志,朝廷亦不彊之。蓋此中平夷,不為甚高之行,乃克遺世獨立,故逃名之念甚於逃疾,避譽之心劇於避毀,世皆不覺,但與相忘而已。彼矯矯憤激而緣私以動者,未有不返徇于私者也。抗志雖鋭,曾不踰時而念移;念之既移,俛首而往就焉。向之感憤嗚咤若別為一人矣。即念在不移,且有迫之而起者,其身已糜,其志安在?君子不為也。且易之為書,當明夷之時,惟處遠最優。既入世局之內,則以小傷而亟去為幸。若夫傷時之亂而有太和之氣,值世不用而有幽閑貞靜之德,非有道者不能。蓋天生聖賢,所以為天下也,與人併生,即有同憂共患之理。其可救也救之,其不可救也猶宛轉以就之,皆不忘斯人而非自為謀也。一旦決然而逝,頹然而放,澹然而足,與草木同腐,輿夭疾同廢,然後人皆共棄,而我得自全,何必洗耳投淵,皎然在人耳目之前、驚嘆之列?或為羊裘釣澤,或為鸞鳳嘯山,使物色及之而後為有道也?馬融始不應命,既而悔之。賢者不惟不悔,亦不必不應。孔子身既衰老,雖周公之夢亦且無有,非果于遺世也。少壯不為無益之學,是以志存周公,衰老不希無妄之福,是以夢境亦澹忘也。君子以禮自處而後可行其道,非榮人君之尊己也。其君果賢,君子行其所學而有益天下,故就之必取功名,雖委質為臣不謂屈己。昔人所云,應規矩之淑質,就班倕而裁之。若不行其道,雖奉以師傅之尊,豈可久居而不辭?心低徊而跡偃蹇,以己所須,問之當道;以己所欲,責諸知交;以己所長,邈其儔類;以己所薄,視其等夷,是妄自尊大也。君子尊者重之,則有不敢當者。其或賤之,則有不可受者。俗士之言曰,士固屈於不知己,而伸於知己。君子何屈伸之有哉?有不敢與不可而已矣。若但以爵祿役使天下之抱道者,以隆禮苛責當世之有權力者,彼此兩失之矣。至於遇合之際,蓋有天焉。臧倉之事期於足以沮一時之行,亦不必君之終見信也。三鼎五鼎,非不辨白其誣,僅足洗薄父之汙而遇合之事,已乖夫邪正易位,事之不可久者也。于不可久之中而適逢其咎,豈非天哉!光武聖主也,班彪出入禁門三十年而不大用,第五倫沈滯商販賤事嗇夫微秩而不得召見,皆在輦轂之下,有才智之名,猶閑戹如此,孰謂非天者?公孫弘、兒寬雖以儒術顯庸,然醇雅淵闊,不及賈董遠甚,而名位過之。乃其始也,皆以鴻漸之翼,困於燕雀,又何為者邪?當其遠跡羊豕之日,求為賈董之遇,且不可得,若以東閣之招、升中之觴自期于心,告語于人,益幻妄矣。夫此數公者,或始困而終亨,或暫合而永乖,豈可謂非天乎?知此之有天,則彼不求亦不得者,其為天所限,又何怪與?衛之君子,雖為祿仕,尚令人見其才藝,蓋爾時猶知尊賢,故見其才藝而嘆美也。若周之君子由敖由房,不見異於人,人亦無從物色。世既莫知,而棄捐莫惜。彼亦深藏而圭角盡泯。此周之事勢,較衛加陵夷也。貢禹行年六十九始生子,年八十一尚在仕路,上書乞骸骨,元帝以溫旨留之。八十老翁,遠官京師,雖得溫旨何用邪?古稱貢公遺榮,未必樂於久宦。乃知進退之際,蓋有不自由者,益見仕路之不可嘗試也。更有學術不明,亦士大夫當隱之時。輕士嫚駡之日,不必更言出處之宜,惟深藏而已矣,此又不在避言避色、不入不居之例者也。

  人道

  人之所以為人者,威儀足以相接,恩愛足以相親,品節足以相成,文詞足以相諭,物力足以相養,所以貴于物而物莫之及也。徑情而無儀則失所以接,很戾而不和則失所以親,放蕩而無檢則失所以成,固陋而不華則失所以諭,放利而多怨則失所以養,五者俱失,則生人之理亦微。故君子重之勉之,所以成其為人也;小人薄之喪之,所以失其為人也。失其為人,則去物不遠矣。道者所以治己也,法者所以治人也。自勝其私則能入道,以道治己則能行法。不勝其私而任法裁物,不可得也。聖人性情與萬物相通,故喜怒哀樂,萬物皆無閒焉。喜不自喜,怒不自怒,哀不自哀,樂不自樂,此無閒之見於公平者也。喜怒不易位而作,哀樂不並時而致,此無閒之見於誠一者也。長幼天之所序,尊卑人之所立。天之所序曰彞,人之所立曰禮,分數等差,皆非我所自作,聖人因物情之固然而使相從也。以物理本同,聖人因而合之,又謂物不可苟合也。故為等差以別異之,于以去其間隔,制其傷殘,通其情志,篤其恩愛,裒益其有餘不足,皆物情所共也。仁者,施之平也;義者,施之稱也。平則萬物皆合為一,稱則萬類各安其分,故古人之相接也,相輔以仁,相勉以義,不可直陳,則稱詩以諭之。言者若無意,而聽之足自警,所以多改過之美、進德之益也。否則相示以禮,賓主相見,饗食以觀威儀,作樂以平心氣,故豖酒獄訟之患不興,嘻笑怒篤之習不作,不必從而禁之也。晉人久不圖王室之難,子大叔為賦缾之罄矣,惟罍之恥,而范子懼,亟謀納王。馬超入蜀而驕,先主示以君臣之儀,超自懾伏,不必引而責之也。稱詩執禮,亦道以同然之性而已矣。自稱詩之風不行,執禮之指不喩,君臣朋友之間以徑直相忤者多矣,不能於規諫之外更有相通之路,雖以肫懇為心,亦靡所施,而過誤遂多,儆省莫作,皆衰世之弊也。又其甚者,全以機巧相御,勝氣相加,人道之患,何時已乎?易卦二五皆以陰陽相應為吉,惟困輿小畜以同德相求為吉。陰陽相合者,夫婦之道也;同德相求者,君臣朋友之義也。陰陽相合,止於足以宜家;同德相求,則可補天地之憾、扶世運之衰。故君子大其事也。知罃對楚子之言,左氏蓋舉以立教也,蓋楚雖不殺晉臣,為晉臣者豈可戴之以為恩?其為恩也,仍當歸之晉主。如蘇武歸漢、郝經返北,豈可感不殺之恩於他人乎?此亦不取相合而取相求之義也。

  人事

  人事不可絕也,亦不可狎也。莊以持己,多致忤物,至於忤物,亦持己之累也。和以與衆,多致依附。至於依附,亦處群之羞也。敬以待其來,信以踐其往,來不可拒,去不必追。得正大之道,得長久之道,又得可以君人長人之道,而後不即于非僻也。無矜激苛忍之行,無鄙夷屑越之心,在吾宇下者視之如傷,衆所同好者惟恐不逮。以卑下人,以遜克己,非惡人之伎倆有以困我而故下之也,非度我之道義不能上人而故遜之也。無所避而不可陵之,則不必有所避而後下之;有所挾而不可傲之,則不必然所挾而後讓之。以人所具之性貴人為之,則無疚於人;以我所具之心向人竭之,则無憾於己。愛己廉隅,亦愛人廉隅。尊己道德,亦尊人道德。均平懇至,仁之至、義之盡也。凡人道之相接,德禮而已矣。近而攜貳者惟禮可以招之,自處以禮,人莫不敬,敬則無二心,不待相示以德而後服也。遠而聞風者,非德無以懷之。德者禮之積躬而有光華者也,積之而後盛,及之而愈遠,非一事二事合禮而遂有其名也。凡行禮者,敍親疏之情,通萬事之理,必從其實,必從其厚。未有其事,不可居其名。恩所當厚,義不可薄也。禮以節情,情疏則禮略,不必強為濃也。主善以內,目惡以外,非有私也,輕重親疏之別也。好不廢過,惡不去善,不掩人之功,不蔽人之贒,不貴人以力所不勝與禮所不備。位有大小,勢有強弱,地有遠近,時有疾徐,皆所不責也。儕伍相搆而尊長平之,既平之後有相犯者,即以犯義責之,不欲其相傷也,謂之敗前事而長後禍。若力不能抗,約不能堅,則於其始辭之,不可中道而棄之。有與同憂患者,必義而錄之;有仕同盟好者,必恩而錄之。先世有厚施,子孫國人傅誦以為美談,屬有事會,則加報之,此教人重義樂恩也。慶吊之事不周于用者,施者宜自責其慢,受者宜深喜其來。當事而責其施,事已而忘之,有人心者決不至此也。不信之疑不可加於所尊,不可施於所敬。以卑見曾,不宜在道路旅次之間,不宜在褻晏之所、不衣冠之時,臣子之心,其有尊榮,必與君父共之。事所難處,寧以身受過,而尊者親者之失不可顯言也。國兵之敗必諱,內難之作必避,親之過小而不可怨,皆臣子義也。雖云制法不可隔絕細人天性之誼,在禮雖不得為,而人情可通者,則亦許之。故受役公家者不奪其喪,不奪其養,不奪其志,不奪其諱,衰絰而從金革之事,事已而致之,不為罪也。不可背施,不可幸災,不可貪愛,不可怒鄰。憂戚之情不可不念,義理之要不可不從。不念憂戚,是無人心也。不從義理,是無天心也。小怨可不必計,以尊貴非報怨之資也。小善可不必狃,以小善末盡大任之量也。雖有怨於其親,不可與他人謀其親;雖有怨於人之所親,不可教人叛其所親以自快也。此皆禮之所在,非計利害而為之也。吉凶之禮不可並行,雖在比鄰戚黨間,猶不可苟且也。況尊卑大小之别乎?諸侯大夫既吊晉喪,又欲求見新君,叔孫昭子以為非禮而不見聽。晉人辭之,皆無辭以對,終於不能行而貽固陋之恥。鄭子皮因此以發欲敗度、縱敗禮之戒,可謂讀書無隔礙矣。

  鑒別

  物必有族,族與族為類,而後可分別其物也。族類相混,物之與物莫不可相亂、莫不可相陵。故君子之道,亟欲辨物;辨物之道,亟欲辨族。使尊卑貴賤,秩然有序,而後賢愚是非足以相稽,否則勸懲混淆,輕重倒置,天下之事幾日而不大壞也。夫德至於聖則有隱顯而無淺深,雖自信自樂,皆可為在田在天之事也。自此以下,族類不可不辨,鑒別不可不精。樂令冰鏡之名,許生流品之目,豈可忽哉!士之可重者,尊于公輔,壽于彭咸。其為人也,利萬物而不以自豐,位高天下不以自榮。行有辱也,雖生不樂,不慊於心,不衷於道,若芒刺之不可安也。好學者必喜聞過,好禮者不忽細微,知時者必慎出處。記善忘過者宏也,貧賤不懾者勇也。謀於國而鮮失,訓於人而不倦。問其處家無不可法則,家人之事也;問其在公無不可告語,國人之事也;享於鬼神無不可達諸,幽明之事也。如此則可謂賢矣。人之有才,成器為難。既成器矣,貴重華美為難。蓋成器則非無用之物,貴重華美則在清廟明堂之上,非斗筲之量而彞鼎之光也。孔門之貴,與春秋大夫不必較量長短而自據勝地,若一一較量而有所輕重,反失孔子大其功而小其器之旨。譬諸食物,駝峰羊尾、山珍海錯,非不美也,以當菽粟則自然處下耳。若夫有貴哲之名而不免困窮者,非有所偏即有所蔽。穆子好賢,叔向好直,各有偏勝之蔽而不自知,故良友以為戒,不必皆有他日之禍也。蘇威問當塗貴曰,知人是善,然後好之,何以言其不能擇人?貴曰,好善仁也,擇人鑒也,雖有仁心,鑒不周物,故好而不能擇也。淺而易泄者不可與深謀,躁而易遷者不可與久處。度量不廣不能審事實,故編窄之人,一切鹵莽,學問未深,不能察情偽。故昏愚之人一切疑猜,達心而懦,其情多畏。略舉大綱,不肯盡言,常誤人于危疑之際,一日之間,所欲必具,用物宏多,不能自戢,常失身于取與之節,喜怒哀樂失其常度者,終必貽家國之憂,年長而有童心者,終必為此身之患。矯情拂性,悖戾必多;捷取倖致,怨尤必衆;專權踞勢,群情所嫉;高顯亢厲,鬼神所忌。若此之人,如表的所在,婦人孺子,猶思彎弓,而況當道之士乎?聖人重戒此輩,所以保艾人生也。觀人之法,李克數言盡之,不必京房之易,翼奉之詩矣。

  毀譽

  易曰,乖則有難。劉向曰,和氣致祥,乖氣致異。凡在人道中者,宜和不宜乖也。人物凋盡之時,賢士大夫無論在朝在野,皆宜彼此互相成就,如輔車之相依,不宜更相詆訾,如冰炭之不相容。聖人恐狂簡之士與物多忤,故欲裁之,勿使為人所棄。在陳之嘆,即文王作人之心也。夫嚴憚切磋,資于人者也;誘掖獎勸,人所資者也。誘掖獎勸而人拒,嚴憚切磋而人怨,由於快己私心,非相與有成。不能有成,則於人道無所益也。惡惡非毀也,損其真則為毀;揚善非譽也,過其情則為譽。毀譽一人之私,好惡天下之公也。毀譽在身,易至沮喪驕矜;毀譽在世,率多排擠依附。盡人稱誦,不足道也,恐其飾情求媚,資適逢世而得之也;盡人指擿,未可棄也,恐其不能枉道從俗,矯思抗跡而得之也。觀稱道之言,為何方之依;謠諑之論,出誰氏之口。薰蕕不同,皆受益之師也。且人之正者,雖不自正,人必正之。故曰隱十年無正,隱不自正也。元年有正,所以正隱也。故人之相與,宜共養其廉恥之心。不善之名不可輕以加人,況直己而非人者?雖親戚故舊亦止得其半以為是,其餘以為非者,尚有其半也。既無全是,亦無全非,何如相忘是非之外乎?凡君子責人,冀其改悔而格正厥事也,故罪自外至者,君子不以此棄人。不得已而任過者,君子亦不以此棄人。所事既正,則不善之跡泯然不存,更有何責焉?終已不改,則資稟之弱必不可克,又何能強焉?如是不已,徒有訾毀之怨,無改悔之益,君子不為也。且道之在人,與己無異。在己與人無異,不惟責人者不可過,即責己者亦不必過也。己與人皆在道中,所以有相長之益,無相乖之損也。若人不我譽,遂有怨責之心,遇人必求其相譽,而先有希望之色,皆為人所鄙者也。夫治世之君子,好善惡惡;亂世之君子,嘉善容惡。此之為道,其有衰世之憂乎?非性情之正也。人有不及,可以情恕;非意相干,可以理遣。此亦自好之行,非萬物一體之心。聖人待人,必教之以禮,誘之以誠,要使天下之人皆敬學而親師,勉強以進德。所以然者,欲救義理於將絕也。義理雖微,得人救之即不絕於人世,是以抑無道之強,以伸有道之弱,非有所忮懻也。衆人同心,謂之不善。聖人因而惡之,是萬物為心而不自用其私也。不以一眚棄人,故一穀之災不書於經。善惡兩舉,方為至公。以善掩惡,以惡掩善,苟非於義有所重,皆私心也。以為誠者物之終始,終始兩際,皆善端發見之時。惟小人初念不善,事窮亦不能返于善,然後以惡終。餘則其人未嘗自絕,聖人亦未嘗絕之。或不遠即復,或事成始悟。雖小善必表章,所以廣為善之途也。又以為勝負之交,最苦爭氣難平。凡爭其貨財、爭其禮節、爭其名位、爭其是非,皆爭端也。先王制大射之禮以教鄉人,揖讓於未有勝負之前,勸酬於既有勝負之後,先事以平其氣,後事以平其心,此先王微意也。蓋商之末造,小民方興,相為敵讎,是以廑賢哲之憂。太和之在成周,不宜有此也。

  怨忿

  怨忿之事,人情所不能無,如豖酒獄訟之類是也。又或義理所不容已,如君父之仇是也。人情不能無者,以直道折衷之;道義不容已者,亦以直道勉勵之。所謂直者,非謂有怨於我,即蒐索其過行,齮齕其災眚,于以快吾意也。兩心相攖之時,惟明恕可平之。明則彼此同德,恕則彼此同心。明恕在内,禮文在外,所當愛者亦愛之,所當敬者亦敬之。明恕不肯自盡,勝氣不能自戢,騁欲失禮,趨禍效尤,內外大小之謫交至矣。昔王氏二侯有隙,谷永離間之,杜鄴和解之。後世之論,靡不右鄴而薄永,以此知同歸於厚,共遠於戾,人性皆然也。所謂衷之以直也,齊襄復九世之讎,適與魯莊同時。莊公之義,不可見齊侯而不報;魯人之義,亦不可與莊公共見齊侯也。而並驅逐獸,何以為心?是以春秋致美齊襄,深責魯莊,非有虛譽之詞、苛舉之法也,所謂勉之以直也。有國而繼好息民謂之有禮,有怨而平憾釋爭、量力反義,亦禮之所重也。雖有深怨,不及已死之骨,故齊侯葬紀伯姬,君子義之,以為雖遇先紀侯之殯,亦將葬之也。先代不正之事結怨於人,為子孫者不得以不忘襲仇彰祖考之愆,禮宜忘之。鄭子展使游氏無仇奪妻者,君子亦義之也。受命而誅生,既死則怒無所加,若又報及子孫,初猶為怨,後且為仇,智士不為也。故士匄受命伐齊,聞齊侯之喪而還,君子亦義之也。令人習聞吳越事,一勝一敗如在旦暮間,然而棲越會稽與殪吳甬東先後十有三年,細考歲月,然後知其不易。彼所爭者大,是以難。久不解,必有一斃。若小投,則十三年後亦當忘之矣。且怨仇之事,變態甚多。挾巨室之勢,因執政之權,而不慮細人傷心之痛,是以自及,鄭子駟是也,子閾子耳則累也。亂之既作,必有受其累者,故君子不獨不自結怨,又懇懇止人之相怨,誠恐一日亂作,而以無怨之家為有怨所累也。夫私仇不及公,古道也。子產既逐,豐卷不即收其田里,三年而復之。其始之逐,行國法也。其終之復,念舊勳也。以為遠怨猶淺耳。欒氏之禍不於子而於孫,子食德之報,孫當侈之報也。若孫復修德,則可蓋愆,不但免禍矣。師曹構君臣之難,以報笞辱之恥,小人怨恨刺骨,發端很毒,流禍淫夷,一至於此。華元不校役人之謗,可謂不吝其咎,寬而能容,良足法也。

  庭闈

  子於父母所云先意承志者,志乃平日所懷,意為一時所發。父母平日之志,子所素知,此時雖未發諸意,為子者先所發而承之,此以志揆意而知其當然也。父母已發之意,或有是非,為子者因以平日之志決之。其是者,志之所尚也,從而成之。其非者,與平日之志不合,恐一時偶誤,則幾諫止之。此以意逆志而知其必然也。杜鄴曰,仲尼善閔子守禮不苟,從親所行,無非疆者,故無可間也。叔孫昭子見高疆而發子孫棄德曠宗之戒,此教人為子之道也。臣子之心,莫不欲尊榮其君父,故嘉謨嘉猷歸於其君,善言善行歸於父母,春秋緣此而美為子者,必本其父;美為臣者,必本其君。所以養孝子之志,申忠臣之恩。故父有善,宜錄其子;子有善,宜褒其父。一本之義,此待人父子之道也。古之有世爵者,雖嗣子得紹其先業。然初喪之日,不忍即居父位,先試一年,然後命於宗廟,若天子諸侯踰年即位之禮,蓋哀死者之亡,賂生者之不幸,人心所同然也。人子之心一有不幸,一言一動無不觸其悲愍。彼初喪之時,獨無哀死愍生之意乎?若之何以得位為樂也?以此為教,尚有居憂起復而不知非者。古律,職官父母在三百里外者,三年一給定省假二十日。無父母者,五年一給拜墓假十日。元時無給假省親之制,而有擅離官次之禁,故一官於朝有十年不覲省者,當時議臣謂父母在三百里以至萬里外者宜計道里遠近定之假期,應覲省而不覲省者坐詐冒假期,與詐奔喪同科。時未之能行也。順帝詔,內外廉能官父母年七十無侍丁者,附近銓注以便侍養。其法甚善,勿以為亡國之令而忽之。有深恩於其人者,必謹視其奉養之節,有篤愛於其人者必詳責以為善之事。老子有慈則能勇之言,蘇黃門為之暢其說,以為愛之深則慮事精,為之避害速而就利果,是以能勇也。今人教子弟絶不得法:少小之時即期以富貴功名而習學其書,至於收斂放心之學置而不講,嬉遊苟且,機械變詐,父兄曾不詰責。不思古人灑掃應對進退之節、禮樂射御書數之藝,非直習其事,欲必專一身心,使純熟篤實,自然不向紛華浮薄之路而端正嚴密,德性亦凝聚矣。此教子弟大關鍵也。人道以聚順為正,不得已而有變,於變之中而審自處之道,不可不取法古人,不可不折衷聖論,纖微駁雜陵暴之氣皆不可用,純乎溫厚細密而後得其宜。何也?一體之親,呼吸相通而間隔生其間,非家之福也。是以其喜也樂其進於道,其怨也冀其能改過也。喜以彌縫其闕,怨以痛悼其生,故全乎赤子之心則倫理無不盡。聖人體仁,所以為人倫之至。若小小閒隙不能隱忍匿諱,而使至親有難洒之恥,非聖人意也。六經之旨,皆聖人行事,其變其常,無不當之理。凱風之母子,膰肉之君臣,不可顯斥其失,不可獨潔其名,委曲籌度,幾許苦心,而人以為固然,不復深求所以。雖有成法,無益於後。有好學也,一一深思其故,磨礱砥礪,較量嚌啜,焉有不進厥德者哉!

  友于

  事兄之道不求伸己,視兄弟之子不可異己子也。同姓有相恤之義,其有患難,雖不能救,猶宜憂存乎心。郜子失國,郕伯來奔,同為失地之君而加厚焉,著同姓之誼也。秦景公有千乘之國而母弟出奔,佞夫無反謀而天王殺之,鄭莊公處心積慮必殺其弟,弟亦凶逆,謀篡其兄。以後事觀之,淮南民之歌文帝,比秦景焉,不相容也。宋文帝之於義真,比周景焉,無罪而殺也。廷美無叔段之惡而太宗忌之,比鄭莊焉,毋愛而藏怒宿怨也。此處兄弟之變之定論也,禮所以別嫌明微。親親而失正道之謂嫌,掩惡而非正禮之謂疑。惟人君能申至親之恩,人臣则不得也。故殺世子,毋弟斥言君惡。若在人臣,雖施兄弟之誅,不為惡也。周公直道行之,公子季友委曲通之,此處兄弟之變,而或仁或義不同之定法也。兄行不義,弟有非責之禮,而國君之弟無仇其君兄而去國之禮。不受祿養,可也;不去者,情也;不受者,義也。論情可以明物则,言義足以厲不軌。叔肹子鱄,同為不義其兄,子鱄去國,叔肹不去。其去國也,非止全身,使君無殺臣之名,兄無害弟之愆。其不去也,大逆之朝不食其餘,孔懷之側不忍分飛,使君臣之節兩通,兄第之情俱暢,二弟所行,皆足法也。衛侯輕去其弟,故子鱄不可居。宣公不忍害弟,故叔肹尚可留。此宣公之賢於衛侯也。子鱄有同謀弒君之過,叔肹終始不義乎宣,此叔肹之賢於子鱄也。叔肹始終可法,子鱄僅能免禍,此處兄弟之不義而或去或留,各行其道之定義也。子文欲殺越椒,是伯父欲殺其猶子也。世族之家,不肖子孫為害,與庶姓不同,故子文不為忍,而他人不可引以為例。然子文止於大慼,終未推刃也,與他人謀兄弟。宜以崔成告慶封為戒,勿自取滅宗焉。漢世恩蔭之典,得及同產及同產子,亦教人友于之義也。

  儀禮曰,昆弟無分而有分者,則避子之私也。故異居而同財,有餘則歸之宗,不足則資之宗也。

  伉儷

  夫婦假合者也,然既有合巹之義,即正倡隨之名。既正其名,即有敬恭之禮。故君人者無二適,貞女不再行。夫婦不狎,而欽翼之道存焉。夫婦不欺,而誠信之節著焉。所謂事近理存,造端攸始,非别有君子之道,不在日用間也。昏媾之事宜內斷于心,動必由禮,不可即謀於人,恐滋其妄。男不親求,女不親許。其不親求也,為有廉恥之心,不欲自言娶婦,故昏禮不稱主人,其不親許也。三月廟見父母,使大夫操幣而致之,所謂致女也。魯桓公不由媒介,與齊侯成昏于嬴,君子惡其失禮。季姬使鄫子來朝,左氏不取公穀使自擇配之義,君子立法從正,順者徵之,所以教貞信也。男女有尊卑之序,夫婦有健順之宜。由乎理之常者,即人道之正。若以悦而動,未有不失正者。男牽於欲而失其健,女狃於悦而忘其順,極情流放,傷身敗德,無所不至,道亦苦矣。君子觀象知義,謂夫始之不正,終必有敝。莫如歸妹之象,剛柔皆失正者。是以發永終知敝之戒也。朝廷侈於妬上,婦人侈於妬下,雖天子之女,必備妾媵而行,所以廣嗣繼祖。一人有子,三人緩帶,閨闈之美談也。婦人百善皆從逮下生,諸惡皆從妬下生。趙衰之妻以盾為賢,而使其子下之。以叔隗為內子而己下之。此厚福人所為。趙氏之後日昌,由此故也。伯姬之賢,諸侯皆來致媵。哀姜至魯,不肯入國,約公遠妾媵而後入,一則守禮正終,一則縱淫生亂,可先事知之矣。姑舅兩姨之子若女,今既許為婚,其不為婚者,亦當崇內外之嫌,平居少長,不得同坐同食也。女子歲一歸寧,載茌禮説。數往數來,僕僕道路,非禮也。又國君有政事,士大夫有正業,或夫婦同行,接軫聯鑣,若公羊所云雙雙而至,亦教戒之不明也。春秋書曰,齊高固及子叔姬來,蓋深譏之也。易曰,無攸遂,在中饋。蓋婦人之義,以不與外事為得陰陽之正,故說易者以無攸遂解正位之義,言所重在此也。若中饋之語,則以坎離互體,有烹飪之象,故以此事當之,以申前義之為重也。

  庸行

  古人庸行之事莫非至理,作聖作賢,由此為之。世人不能為聖賢,皆庸行不求如禮,不克顧名思義,斯咫尺千里,白首窮年,無分毫之益也。容貌詞氣,所謂物之則、事之義也。留心於此,謂之窮理。踐履及此,謂之行義。言必聞表著之位,視不過袺襘之中,所以筦攝其心,使有所措,不外馳也。朝祭服之有旒纊,非真蒙耳目使不聞見,所以去人心雜念也。履之有絇,尊之有禁,非謂見此二物遂不行不飲,所以教人知節,不至淫放。上服有冠有笏,下輻必正如帷,義取整齊嚴肅。深思其制,以防非僻之心,非可以燕居之服假借用也。祭器亦然,不施於用器,敬其事者,必以日之朝氣為之。以月計者則在朔,以歲計者則在春也。奉身之具,不必薄於人,不必厚於人,以隨才稱等為得。厚薄之宜,得其宜則義也。古之君子御家以四教,勤、儉、恭、恕。正家以四禮,冠、婚、喪、祭。飲食俎豆之數,衣服采章之別,器角精粗之等,尊者取贏焉,卑者取約焉。所行之事即有供事之物。既用其物,即有象物之容。垣屋什器,必堅樸勿苟費也。門巷果木,必方列勿苟亂也。饗食無加物,及禮可矣。太史公曰,布衣匹夫之人,不害于政,不妨百姓,取與以時而息財富,智者有取焉。用物太侈,必有窮時。至于既窮,如人之沒水,不可振也。侈糜之生淫僻,猶饑寒之趨奸邪。故小人不勝情欲,必陷罪辜。雖居高上之位,行快心之事,未可為福也。古者執贄相見,有敍情配志二義。故曰視其所贄而知其所任焉,非因以求貨也。凡致禮於人者,二事並施,各遣一使以致詞,所以達誠一。一使兼二事非禮,一人兼二使亦非禮也。達尊之前,禮恭而言直。以道相嚮,不崇其齒而枉焉,益所以尊長者也。不恭戴則失長幼之節,不直則害義禮之正,皆浮薄之行也。主人待客,必敬而禮之。不問算卑長幼,皆當敬之也。客過主人,亦必以禮自處,不問造次顛沛,皆不可廢禮也。朝聘必受於廟,詞必稱先君,以相接至境必假塗。昔貴今賤者,待之不損吾異日,皆行禮之事也。易曰,嘉會足以合禮,禮不可獨行,當與在會之人同服行之。故君子有會聚之事,必以講禮為先。會不以禮,必有豖酒獄訟之爭,有攘臂詬誶之隙,有忌克譎詭之心,豈嘉會之謂乎?凡久而漸靡,與之俱化者,衆人之心常放也。兢兢自檢,不知其然而然者,聖人之心常存也。不潔之事,名猶遠之,況其實乎?不正之跡,形猶惡之,況其真乎?常以行禮為心,自不犯非義矣。若夫富貴貧賤之交,最難把持,故聖賢每於此致力。吾徒行年既久,觀事頗多,今之所遭,後之所忘,何不可以釋然?此之所欣,彼之所厭,何者謂之確然?不惟苟且求得不可為,即無心任運亦非正要,當用力貞勝,然後見學問有權也。夫自勝為彊,如龍之不見石;遇物而靡,如魚之觸餌。勢牽於人,道窮於我,愈求脫則愈束縛,翳桑之餓人,恥行乞而羞自致,所以能成其剛也。世亂無家,不容不依故人之有位者,當以蔡茂依竇融為法,署官則固辭,每所餉給,計口取足而已。故並記之。

  朕兆

  神之在人,原為一身之主。故禍心之幾先接於神而神為之動,惟賢者能察神之所動。如有凶徵,先以敬慎自持,不授諸形氣以成其事。故賢者所為,常與福遇,以其致禍之幾能自消弭。人第見其惠迪皆吉,若命之常吉也。故曰神先心以定命也。其他德不足者,往往神之所動不能自知,是以氣授於形而不可禦,形授諸事而不可迴。書簿所載,凡爭競之念,數動而不戢者,鬬訟之兆也。幸人之有難者,己將有難,而志氣相引也。驕矜而不能自戢者,將一反而至於卑屈也。弗及而憂,魂先戰也。可憂而樂,心已亡矣。語言苟且,哀樂失時,嘉事不體,凶事不類,當事而忘其所事,或授師而心蕩,或受脤而不敬,皆精爽之馳,將死之徵也。宮室足以居處,無故而廣大之、更新之,不久居之兆也。不恃道義而邀福于冥冥之神,魂魄虧而左道入也。與人爭辯,不日增其德,必有戮辱之患,旋及其身。所行既失道,就彼失道之事,亦浩蕩而無歸者,此不至凶禍不止也。君子處世為善而非以自為也,各為其善而不必其為我也。作之而不能成者,不必作也。可一行而不可復者,不宜嘗試也。以淺衷待人,以俗情概人,在己則為矜伐,在人則有怒也,在四鄰則有戒心,皆所以伏禍端也。君子量腹而食,度形而衣,量能而受官,與人言也。量而後入,無入而後量。悦心之處以行險之道處之,則不敢過於快意。嗜欲所在,節以中正之道,則不敢求多于人。行禮之事,以遜讓之客將之,不直己以忤時。服人之善而不以倨傲為心、先自處於上而寘其人之善於俯視之列,皆所以免禍端也。如一歲之中分以四時,生長收藏各以其序,不至匱乏,亦不憂迫促。一日之途,限址次舍,足力不竭,遠道可致。一日之務,以晝考夕省為期,則形神不疲,功效日積。聖人制節謹度,凡事如是。所須不多,物亦易給。所求不溢,人亦無厭。所期不賖,願亦易愜。故無事不可為,無地不可安,似近而實遠,似狹而實宏,所以養其神明,勿使昏亂,俾能察禍福于幾微而先事弭之,勿使成形也。

  姓名

  姓氏宗族之别,天子初封諸侯,因所生之地賜以為姓,所就之國賜以為氏。必姓氏兼賜者,姓所以統一本,繫之而弗別,明昏姻不可通。氏所以殊戚單別之各為家以待子孫之眾多也。故姓則百世不改,氏則旁支別屬,各得異立。或用王父字,或用先人謚,或所居官,或所處邑,不盡從國土也。春秋以來,大約天子所賜曰姓,諸侯所賜曰氏。諸侯以姓行,大夫以氏行。以姓行者稱宗,以氏行者稱族。始有定制,然而自此以往,人類繁多,編戶齊民,皆有姓氏,不必盡出君賜。亦有身自名之者,士會之帑為劉,伍員之子為王孫,知果自為輔氏。王莽之世為黃,死而神於永州,因以氏其所居之溪。東漢折像之先張江封折侯,後徙廣漢,因以侯國氏焉。不可勝詰矣。又且僭擬成習,慕古者賜姓之榮,冒昧稱姓,不稱氏矣。今人相問則曰貴姓,自述則曰寒族。問者從尊,自述從卑,猶存古也。命名之中,實有徵兆。穆侯雖寵愛少子,未必命名之時即以奪宗,然國中之人必有因成師之名以殊異其弟者。楚有當璧之祥而乾溪弒成,漢有堯母之號而宮廷蠱發,事皆類此。孔穎達曰,師服之諫,若無端緒,馮何致言,以申己意。謂晉侯當因命名之失,蚤為疆幹之計,非謂人之命名必將有驗也。衛侯朝於周,周行人間其名,對曰辟疆。行人曰,啟疆辟疆,天子之號也,諸侯弗得用。更其名曰燬,此又不論徵兆而論義理。徵兆雖善而義理有格,亦不可輒用也。

  取與

  天地所生之物,非一家之有,故有無輕重皆可相通。春秋之義,貨財車馬芻粟以相饋遺者皆曰歸。歸者,取所有之義也。曰分、曰贈、曰共,猶私己之言也,天有消息,人有取與,安有藏於一處不相流通之理?故凡貨財所聚,未為福也,所聚之家必有意外之患,所聚之地必有不測之憂。息夫候門,盜賊夜伺其寢。敖倉積粟,群雄舉事必爭。不惟家不可聚,即地亦不可聚也。況貨財之數,入之端有限,出之路無窮,親戚鄉里饋遺贍給,朝著官署賞賫稍食,部民佃客供億輸將,賈客販夫懋邏居積,此入之端也,其事可指而數也。通都大邑豖酒獄訟之爭,風雨晦明探囊胠篋之盜,其人不可逆數,其事不可周知,皆出之端也。故達觀之士,勿忿于出,勿快於入,不可謂在我者即為入,在人者即為出也。古者諸侯四夷朝于天子,獻國之所有,亦發陳幣帛於公卿之府寺,然相接以禮,彼此俱無貪淋之愆與求取之過,亦不以資約報施生責望於其間,則人道之常亦有不可廢者。戎朝京師,發幣於凡伯,凡伯弗賓,此必不厭其欲,故不禮其使。他日見執之恥,則貪利所致也。春秋亡國之君亦有差等,虞公之貪,晉人執之以為媵,求為匹夫而不可得。齊人受魯之賂田而黨弒君之事,魯乘勝齊之功而取所賂之田。晉人取璧內府而藏諸外府,取馬內廄而藏諸外廄,曾幾何時,其人抱璧牽馬而至其庭。事之反覆,孰有著於此者?貪得好利,轉徙之間而已。君子在隱約,不克他有施為,臨財勿苟得,即守道之心,即行道之事。故為士大夫者,最不可受惠於人。施而不報不可也,報之而有厭苦之心亦不可也。其人雖不求報,而我常懷未報之慙與責報之疑,亦不可也。惟辭之於始,則兩情俱愜。一受其施,脈脈相視,終身如有所負。晉之烈士,羞行乞而憎自致,是以寧餓於翳桑也。人道散而不有,讓而不取,重請求而惡匈奪,鄙德色而善忘施,所擬別於戴角而傅翼、弱肉而強食。尤不可習用他人之器幣,習用既熟,辭受之界漸不能清,如久處鮑魚之肆,全不聞其臭矣。楚襄王問陽陵君曰,君子之富何如?對曰,假人不德不責,食人不使不役。親戚愛之,衆人善之,此言雖小,亦可施于政也。凡取非其有,以造意為首,蒙欲而動次之,不論得與不得也。不義之財不可陳於宗廟,神必吐之不受,蒙欲而動之名也。

  遠害

  語曰,色斯舉矣,翔而後集。言君子當見幾而作,審擇所處也。孟子曰,無罪而殺士,則大夫可以去。無罪而戮民,則士可以徙。言昧於知幾,迨禍已及,則不能去也。要之趙殺鳴犢,孔子臨河而返;楚殺管修,葉公斬關而入。無官職者聞聲而遁,若孔子者是;有權勢者觀釁而動,若葉公者是。人未可遽殺,亦不可獨殺,故遠害者宜知幾,操政柄者不可不慎刑也。傳記所載,自有安國便事之道而求之不精、行之不力,皆危機也。聖賢於人,欲救其失而去其害,開其迷而杜其邪,故取古人之事,校量訓敕,多方示必道心焉。敬者,德之輿也;恕者,德之則也。敬恕不離于心,故能審是非得失之幾,得死生存亡之正,不與惡人為怨,受詬辱而不校,優遊于衰世從終其天年,慎小敬微,擇忠直之士為師友,是以常聞其過,即憂患之中亦必慎所託,不枉道苟免,不求救於憸人,否則清其質而濁其文,亦足稱也。又以為人類之相殺,皆畏惡其人而殺之,未有鄙夷其人而殺之者。或生乎亂世,或立乎暴主之側,自晦其美,不使暴露,所以徼其鄙夷之心。既見鄙其人,即不殺其人矣。知伯俯視韓魏之君,故二君得免於亡。魏惠王狎公孫鞅,故鞅晏然不去其國。枚皋、東方朔不根持論,上頗俳優畜之,故皆以善終。而嚴助、吾丘壽王才智輳輻有餘,卒於不免,是以知巧之士不惜見鄙於人,以全所欲。有道君子,亦不妨見鄙於人以善藏其用,不然,人之才智有限,世之憂患無窮,以有限禦無窮,吾未見嘐嘐自鳴者得以馳騁於天下也。又計古今以來,亦有文字得罪者,皆詭僻不正之言,欺世誑俗之事,否則勝氣陵人,苛論絕物,深刻為心,陰慘為術,嗜進擠險,誣善藏慝,是以見者惡之,起而相詢,國法因之,用以懲惡。豈有宣聖賢微旨,明先王正法,敦篤愷弟,平粹切實,至仁為裏,太和為表,而觸人主之怒,來權勢之仇,必無之事也。又計近怨人者猝逢其禍,受亂人者必與其殃,昵刑人者常被其毒,能為我謀害他人者即能為他人謀害我者也,能詆訾人以悦我者即能詆訾我以悅人者也。咿嚘上堂之夜客,攘臂入座之爪牙,皆能借彼以傾此,挈此以授彼者也,勿近此輩,亦遠害之道。若此者,皆道心也。道心一喪,人如鳥獸,罟獲陷阱,處處有之而目未之見。何以徵之?五行之理,逆陽者厥極弱,逆陰者厥極凶短折,故犯人者有刑辟之患,犯神者有疾夭之禍。權勢屬陽,然君子不畏權勢。刑人屬陰,而君子不近刑人。有剛明之氣者猶可逆,無剛明之氣者不可逆也。齊景公病痁而請誅祝史之言,至漢哀帝寢疾末瘳,而東平祝詛伍宏案脈之獄興,人主善病,亦能生大獄之端。衛出公之嬖與小人比而逐大叔僖子,漢成帝信郎賁麗善星而以翟方進當天變,人主好術數亦不利於大臣。若此之類皆不可不知戒也。楚欲圖周,周人示以重器之利而計遂寢;秦欲圖楚,張儀誘以商於之利而禍立至。楚公子比貪一朝之位,慶封躭朱方之樂,皆殺其身而不及悔。生當亂世,死於飢寒者少,死於懷璧者多。陳平所以封還項金、解衣刺船也。甄尋手文有天子字,此乃殺身之朕兆,非吉祥也。凡無德而有奇表,無德而有令譽,無德而有厚福,皆可謂妖,不可謂慶。在國則滅,在身則亡,不爽之數也。凶德之人,並生一時,輳集一處,則殺身之謀迅不及備、結不可解。春秋轅濤塗、申侯,漢田竇,晉楊駿、賈謐,皆其徒也。陽處父剛愎自用華而不實,又攬人主之權以進退朝士,謝靈運有其剛而無其權,何晏有其華而不聞其剛,顏竣則兼有之,皆不祥之尤者也。臧武仲知美疢藥石之不同,不能趨此避彼,作不順而施不恕,遂不容於其國。寧喜樂於持權而借口從命,內史穀不言內君之不可弒,而憂外君不賞其功。子西過恃卵翼之恩而狎亂人狂逞之怨,皆凶德相聚,適足殺身者也。小人敢於為惡,必無惻隱羞惡之心,從而指斥其過,最危之事也。蓋寬饒以深刻之性居刺舉之任,抱憤懣之心過於激訐,多所不堪,是以怨怒並作。東平國草起覆道,石自轉立,何與人事?而王后禱祠之。天下已定,皇子通侯交游賓客,雖云盛事,然屬有奸人居其間,傾搖鼓動,一人事覆,同輩並受其禍。故建武末年之獄興,廢棄之家子弟雖有美材,亦當養晦藏。若又召致名譽,好氣尚利,則速禍之道也。王磐是也。袁盎喜於人主之前持論短長,雖多正論,亦頗容私,是以終為有權力者所惡,致殺身之禍。大祗廉恥絕則不可仕,三綱絕則不可居,皆必有無妄之禍以及人也。君子非全生之為貴,而明哲以保之為貴。明哲之道有二,處患難之中宜於守常處順,擇事之平易者為之。擇心之坦夷者居之,處中而不處極,一切深險之心、詭僻之行不可為也。聖人恐人迷於憂患而不能出也,故舉九卦以告之是也。居無事之時,養晦處默,樂天安義,防閑敬畏,勸善隱惡,知命之當然而窮通隱顯不改行義之心,必遂為善之志,無論吉祥之徵、怪異之萌,皆默消之,則福既不狃,禍亦莫及。聖人恐人躭於宴安而不知儆也,故以小旻之卒章明親戚相戒之義是也。然亦有觀人則明、自處則暗者,何也?在人禍福之形已見諸事,吾主學問深而析理明,居心公而處物恕,鮮不中也。至於反而自觀,雖一時所照頗為明察,亡何日久解怠,轉徙多端,是以終當變易,與所見相違。若以觀人之智內省諸躬,歲月雖久,造次不易,其於禍福之際依然觀人之明,初念之察,豈有不通之物理乎?凡行有汙穢者人雖偶不惡我,我行汙穢,動作有危,亦當刻刻自惡。語曰,千人所指,無疾而死。今有千人憤怨而不死者,非幸免也,當有黨惡之人相從俱死。苟幸免之日既多,則從死之人益衆,知幾者所宜亟去也。

  形神

  心易放逸。能凝聚則成神。氣易壅閼,能流通則生精。精神盎然,形乃長生。人之神寤則棲心,寐則棲腎,將寐在脾,將寤在肝。神之所至,氣亦至焉。人之氣,下起于踵,上徹於頂,中經於督脈,霧散於膚髮。憂則結聚,悦則暢達。氣之所往,精亦往焉。易曰,雷以動之,風以散之,雨以潤之,日以晅之,艮以止之,兌以悦之,乾以君之,坤以藏之。此人物生生之道,養生之家所當深味也。動也者,體宜微勞,不可惰逸也。散者,氣宜流行,不可湫厎也。潤者,津液不枯涸也。晅者,居處不即幽暗,就陽明也。止者,嗜欲有節,思慮勿淫也。悦者,心常泰然,無入不自得也。君者,以神馭形,以欲從道,如人之有君長也。藏者,精神之用深藏不泄也。養生之家常從月令二至之戒,舉動無躁,聲色勿躭,滋味宜薄,嗜欲宜節,所以定神惜氣也。秦毉之言曰,晦淫惑疾,明淫心疾。此二疾皆心也,分屬二氣之感,何也?明者,晝也。晝以營務思慮過多,君火太熾,則神不定。晦者,夜也。夜當安身,近女過度,相火太熾,神亦不定。放二者異感而為病則同歸於心。晉平公惑以喪志,以為有祟馮焉,蓋心神不定為此病也。苟定神矣,焉能為蠱?又氣戾動於外,則陰血遍身皆動。血既亂動,脈必張。脈張於外,內必燥。血既燥矣,氣必不運。氣既塞矣,血亦中絕。苟惜氣矣,焉能為盭?且也動物以一呼一吸為性命,植物以一炕一聶為呼吸。呼吸者,節宣之妙理也。水之流也,日夜不息,然而亦有翕張。翕則稍渟,張則復逝。一翕一張,相尋無已而後歸諸大壑。金之在櫝,時有輕重,餘時如故,子午加重,亦翕張之謂。人之氣有呼吸,如戶牖洞開,風氣自入,突煙自祛,故病患由此可除。凡朝以聽政,晝以訪問,夕以修令,夜以安身,以後事更其前事,使節宣之,亦呼吸之義也。老子欲人以嗇為寳,又欲嗇之於未損之時。易之為卦,聚則受之以渙,渙則受之以節。元人兩斧伐孤樹之戒,皆定神惜氣之義爾。若夫沖和之氣流行天地間,會陰陽之和,極發育之美,凡物之形,皆受諸陰陽,而陰陽之精英則此氣當之。得此氣最多者,靈爽獨異於人。故為君為相有以治人,而人受其治。養此氣最厚者,其年齡亦過於人,為期為頤,有松喬之壽也。死生之際,人所難言,然亦有定理。慎疾所必養生也,考終所以正死也。藥餌以去疾,滋味以行氣,此人道之常。至於篤疾之時,氣不絕則神不散,病不革則氣不絕。未絕不得即死,猶既絕不能復生。為君子者,不可以慎疾之故,遂萌貪生之心,尤不可以必盡之生,求緩須臾之死。惟安時處順,則不為病所亂矣。若夫資生之具如其分、如其量,則養也;過其量、過其分則傷害隨之。女寵太盛,神氣瞀亂,必行事多錯謬。用物奢泰,必取予多不廉。好色有此二病,不但傷生也。山川之神主水旱癘疫之災,日月星辰之神主霜雪風雨之不時。孔子曰,飲食不時,勞役過度者,病其殺之。子產曰,若君之身,則亦出入飲食哀樂之事也。山川星辰之神,又何與焉?由此觀之,今人疾病何與二氏?而禱祀及之,可以正其惑矣。

  士禮

  先王制禮,皆順性命之旨而為之節。恩之淺深,義之遠近,禮與刑所由出。故漢人禮服之學自為一家。蕭望之受於夏侯勝,望之又以授元帝為太子時,蓋重其事也。然喪服一卷,曾不盈握,而爭說紛紜。故摯虞謂世之要用,特易失指。今喪禮非無定制,而人不能行,何也?時無聖賢,鮮能以誠心臨事。故曾子曰,人未有自致者必也親喪乎。欲人事事盡心,若居喪之心也。居心以誠,則無不克由禮之事矣。古禮有國恤篇,唐顯慶中許李用事,輒焚國恤,而山陵之禮遂無所據。國有大故,皆摭拾殘缺,比附倫類,推士喪禮行之。事已而斥去,不存其籍。有不合禮者,群臣莫敢執正。緣臣子之義不豫凶事,而又無所據也。且尊君卑臣太甚,每舉大禮多抑損典文,以便人主之私。主有誤聽者,有不慊於心,輒為有司所阻者。今略舉之,以辨從遠,居憂而遇令節,可慰不可賀也。除喪而從吉,可用樂不可設燕也。晉之群臣易服,而武帝宮中尚從三年之制。宋之諸帝皆同晉武,而孝宗三年衰服,朝衣朝冠,悉用大布。稱子稱名,以致哀痛之心。即位改元以繫臣民之望。正始之義盡,上下之情通,所謂可從者,此類是也。冢宰之聽,其廢已久,伊尹而後,康王已無明文。王莽為之,是誣天也。嗣君即位,卿出並聘似繼好告哀,又娶元妃以奉粢盛,未嘗行卒哭,即吉之禮也。杜預引比以為諒闇從吉之徵,是誣聖也。舉天下而葬一人,其禮不可略。後之人君有未踰旬而葬者,是背死忘生也。新君即位,在殯宮之前成禮,反服載在經義。後世有即位,遺奠同日並舉者,是日也。陪新君之班則違龍輴之從,赴山陵之禮則損朝儀之盛。吉凶二事,驟集一時,孰重孰輕,誰詳誰略,此史官所不敢書也。以日易月,外庭公除,墨帶公服,權以治事可也。後世以朝服造殯宮,是以大行之戚為人主私家之喪,群臣若無與焉,是有子而無臣也,所謂必不可從者此類是也。發喪告哀,禮之所重,春秋亦有再踰月而後發喪之文,周襄王是也。處危疑之時,須大國之助,機不可測,禮從其變。春秋雖不立義,亦無貶辭。後世或從與否,各因其宜,不可前定者此類是也。短通喪之過,世皆歸咎漢文帝。考諸書卷,不自文帝始。棘人之詩已在前矣,先儒以諒闇為居喪之名,非終服之名,是以免喪、終喪為二事,宅憂、除服為二時矣。大抵春秋以來,天子諸侯既葬,除服率以為常。晏平仲斬衰居凶,其老以為非大夫禮。滕世子從孟子言,見者大悦。然則短喪之習,浸淫日久,從禮者雖如晨星,猶未盡泯滅。不若以日易月之制,一定二十七日之外,食稻衣錦以為當然也。然文帝短喪之事,先儒別有一説,謂古者臣為君服,三年衰絰,畿內之民亦服之,圻外無服,未嘗天下皆服也。秦人尊君卑臣,使天下皆服,如喪父母。文帝反秦事而行古制爾。古者臣有大喪,則君三年不呼其門,已練而從金革,賢者猶謂不即人心,退而致事。漢時為官者,雖遭父母之喪,不得輕赴。翟方進自以身備漢相,不敢踰制,三十六日除服視事。荀爽對策,極言其非。光武絕告寧之典,陳忠亦謂新承大亂,禮趣簡易,不可為法。和熹臨朝稱制,詔長吏必下不行親服者不得典城選舉,陳忠因請從軍之士,及給事縣官小吏大父母喪不滿三月皆勿徭役,令得葬送,史家韙之。明典稽勳司糾奪喪,禁短喪,謫匿喪,惟欽天監奔喪三月復。詩曰,缾之罄矣,惟壘之恥。言己不得終竟子道者,亦上之恥也。然則超復之命,臣不可受,君亦不當強之。薄俗之人,宦情太重,先於通籍時偽設出為人後以為他日免喪地,此又可長嘆息者也。為人子者,親喪未葬,宜從孤子當室之義,免喪猶不純采,孫除祖服而父服未除,亦不全用吉服,故吉有吉凶相半之服。玉藻曰,鎬冠京武,子姓之冠也。為祖之亡,故縞冠示凶。為父之存,故京武示吉。今人小祥後諸孫衣錦,三年之喪未葬,諸子亦衣錦,皆非禮也。禮柩在堂上,孤無外事。春秋之君,背殯出會,背殯從戎,史皆譏其不哀。國之大事且曰不可,況他人乎?故曰周人有喪,魯人有喪,周人吊,魯人不吊。周人之吊,遺使也,故周使可至魯,魯人之吊,君當自往,屬在喪中,故不可適周,所謂喪不貳事也。晉文公為伯不教人以孝,陳有大喪,強會其孤,春秋不責陳孤而以深恥文公。其後鄭伯朝晉,晉侯享之,鄭伯辭享,請免喪而後聽命,晉侯許其辭享,而不免其來朝,亦未為知禮也。今鄉里慶吊,亦列國例也。權勢之家輕奪人喪,人子亦輕奪其喪。變服從事,主人受之不辭,皆不知禮故也。葬地必擇吉壤,非為子孫祈福,乃欲祖考安厝。其地溫暖則安,濕寒則不安,無所謂形家言也。但使棺周於身,土周於棺,不令冢中空曠,則可長久。今以卜兆之故,久懸其棺者多免。鄭延祚母死,三十年不葬。顏真卿劾之,有詔,終身不齒。陸贄為中書舍人,母卒東京,德宗詔中人護父柩至自吳會,同葬洛陽,必非既已安厝又發而遷也,蓋懸棺而俟子貴也。律以真卿之奏,則為罪人矣。禮卜葬先遠日,避不懷也。不懷者,欲事速訖而無眷戀之情。故呂才曰,先期而葬謂之不懷,後期不葬謂之怠禮。蓋葬有定期,不擇年月也。相傳己亥日不可葬,然春秋己亥葬者二十餘族,不擇日也。或用當代所尚,或以日中而塴,不擇時也。總之吉凶不可信,五姓不可信,昇降榮辱不由墓地。後人拘于其法,至於受吊不哭,吉服臨冢,益悖謬矣。魯定公之喪,雨不克葬。說穀梁者謂喪事有進無退,故潦車載笠,不為雨止。若停柩以待異日,則謂喪不以制。杜氏謂雨而成事,若汲汲欲葬,故以雨霽而葬為得誠信之道。二說雖異,皆以行禮為重,非陰陽支干之忌也。故形家之説不可施於論禮之事焉。葬者,藏也,不可復見。然有非常之變,若水齧前和,將亡失屍柩,不得已而他厝,故禮有改葬服緦之文以安孝子之心,非可常行。周人改葬桓王,春秋惡其榮奢發藏,俾死者復擾,故以示戒。魯人改葬惠公,於經不書。傳曰,以宋師之,故葬禮有闕。夫葬禮有闕,所憾甚微,棺椁復露,為痛甚大。以美觀而發藏,非孝子之心、仁人之舉也。其後樊宏遺令,以為棺椁復見,恐有腐敗,光武甚善其言,以示百官,且曰,吾萬歲之後,欲以為式。東平王蒼曰,以吉凶俗數言之,不宜無故繕修坵墓,有所興起,故改葬之事,不可輕議。為人子孫,勿為葬師所誤也。送終之禮,稱家之有無。貧者斂手足,富者具棺椁,封域之制,無廣擇不食之地,而無居良田奢儉之中。以禮為界,斯無可議矣。宋元公欲自貶損殯斂之具,其臣不從,不忍曠禮廢法,辱其先君。世俗之子,不知禮儀品式,薄於禮制而裒其財物,以邀浮屠老子之福,更不足與校是非矣。鄭氏祭法注云,惟天子諸侯有主,禘祫,大夫不禘祫,其祭無主也。孔悝出奔,使貳車返,取廟主于西圃。孔疏謂當時僭禮,初非典制。然則説公羊者所云喪主用虞,吉主用練,埋虞主而後作練主。注左氏者所云葬而作主以祀于寢,三年喪畢,別遷入廟,皆為天子諸侯言之,非士大夫之禮。今作主,以祀通于上下矣。朱子家禮,不重其事,惟擇善書子弟書之而已,與今所行不同,學禮者宜審行之。人子于父母之喪,三年未滿,凡祭奠哭泣皆用事生之儀,日夕上食,饋用常器,末可得陳俎豆牲牢也。終喪而廟,廟祭則吉,前此雖殯宮已葬,不忍同于追遠之義。三年一禘,魯之恒制。閔公二年五月,適當禘祭常期,而莊公之服未闋,若待服闋,則不及此年之禘,而當遲諸三年後矣。魯人亟欲禘其先君,以為減其月數,未減年數,或可前卻稍渝。然未畢生者之事而遽鬼神其親,故國史譏其失禮。文公二年,未畢僖喪而吉禘如故,蓋踵前人之失而遂舉為例也。吉禘失亟,猶且不可,況制服不如期、釋服不如期、舉葬不如期、短喪久殯,豈人序所為乎?至於忌巳,則終身之憂,不可治他事。若朱子黪巾素服,夕寢於外可也。謝安朞功之戚,不廢音樂。王坦之規之不從,史云,衣冠效之,遂以成俗,責安之作俑也。凡不及情之事,不可以訓,雖有賢者為之,亦宜改正。郗鑒當永嘉亂,乞食鄉人,以飯著兩頰,歸而吐之,哺一兄子一外甥。後甥為縣令,聞鑒之喪,辭職而歸,席苫而處,心喪三年以報之,論者義之。安之失禮昭然矣。為人後之禮,以言乎恩,則不能無二。以言乎義,則當統于一。恐義之不一,故絕其恩而強使之一。不如明使恩之不一,而義之所在,自無容不一也。南豐為人後議,不改父母之名,而越禮之尊稱必不可假,越禮之大祀必不可行。雖從歐説,亦未嘗從越禮之說也。古者重赴吊之禮,賓主皆不敢忽,故有服者奔喪,無服者會葬,葬期遠近,以此為節,重其事也。弔喪儀品,主于致哀,非以充用,故多明器之類,途車芻靈,非委繒帛於無用也。又以及事為敬,吊死不及尸,贈生不及哀,書傳所譏,皆以懲不敏,不敢生于不敬,是以懲之。陸贄居喪,不受賵遺,惟韋皋以布衣交,先聞天子,然後稱詔致之,此之謂榮親,非世俗賻布之類。若世俗賻布,何榮之有?穀梁傳曰,會葬之禮於鄙上。此明弔喪有會之禮,會葬有登壟之禮也。客不登壟而請退主人卻客以省煩,皆為簡禮,此為有力者言之。若力不足,又不可虛地上以實地下也。謚必請於天子,以謚由尊者成也。謚必由誄,誄者,累也。累列生平行跡,讀之以作謚。傳云,惟天子稱天以誄之,諸侯相誄,非禮也。死而私謚,司馬公正之矣。以為禮不當謚,孔門亦不謚夫子也。今人始喪其親,即請私謚於所知以旌其柩。所知亦草草應之,既未覩其行實,又以身當尊,且納謚於壙,亦禮所無。至於婦人,尤不可私謚。蓋婦人無外行,無由接於戚里,死從夫謚,以明所專。說在杜氏釋例也。漢宣帝謚其母悼、祖母戾。戾非美謚也,以其從乎太子,故不當更也。魯僖公沒婦人手,春秋譏之,以為非正終之義。文公有母之喪而毀泉臺,以禨祥為忌而弛其哀痛之心,是以聖人譏失道也。劉向謂繼亂之後必有廢興,先代陵墓鮮不發掘。齊宜都王不取桓溫冢中物,曰,今取往物,後取今物,如此循環,豈可熟念。陳叔陵發謝安墓以葬其母,先賢之澤不庇其身,甘棠之思安在哉?所云慣終追遠,不獨親屬,君臣朋友皆當如是,故能使民情觀感歸於厚道也。古之人君,莫不恩禮其臣,錫衰牡絰,親致斂殯,聞喪廢禮,當祭輟樂,載在經傳,往往皆然。春秋隱公之時,大夫之卒皆書于策,隆於臣子也。桓莊之時無書焉者,其恩薄矣。不待杜蕢舉觴而後知其替也。後代卹典,存其名焉,何哀痛之足云?

  方技

  漢書云,數術者,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。易曰,苟非其人,道不虛行。蓋天人之際或異而無感,或感而不可知,惟達者知之,非餘人所能識。然而心志在內,形聲在外,成敗在後,氣機在先,相為體用,合而不離,是以未嘗不可知也。明道之士得其全體以揆一端,無不合符,故至誠之道可以前知,即術數之家,或假卜筮,或觀象數,得其一端以印全體,亦無不合,故卜偃史墨諸人言多奇中。聖人亦為卜筮以通愚智,循其繇詞以定猶豫決疑,似皆以教人為善,謹其人事,求合天心也。然聖賢舉事,先盡人事而後決諸天命,故尚書洪範,卿士謀其得失,蓍龜決其吉凶。蓋以蓍龜通卿士之數,非以卿士徇蓍龜之指也。即蓄龜並陳,亦必先筮後卜。蓋筮猶參人事,龜則全用朕兆,即事有漸,故先筮後卜也。筮雖吉,猶必命龜,以人從天而不敢自專。若筮不吉,則不更卜。人事不可,不必問天矣。蓋人事之理與天地同也,是以感之而應,問之而答,君子志其善者遠者而因以教人,明其事則謂之善,明其義則謂之遠。子產天道遠人道邇之說,蓋既審其事,又明其義,非一切倔強不信術士言也。人事失得,自有常理。上天之縡,無聲無臭。方術之士,乃先事而宣言,是為亂常,為誣天。班氏論其彷彿一端,假經設義,依託象類,固有屢中之獲,明乎其非聖賢設教之旨,為儒者所當戒,交游所當謹也。春秋沙麓崩,為天下記異,安有發祥之理?元城建公之言,王莽假造以欺人耳。以理論之,沙麓之崩,地之陷也,其占為陰勝陽、子乘母,不祥之繇也。天戒若曰,居此地者慎勿為不善,苟為不善,雖極隆盛,必當族滅,若自高而陷也。以後事觀之,元后之祥,乃祖宗活萬人之報,人事之得也。其為凶徵,則地陷之變,當為族誅,天之告人已久矣。分卦直日之法,用以跡捕盜賊極善,焦延壽為令,小黃用之可也。延壽曰,得我道以亡身者必京生也,正謂此道不可治天下,有嘗試者,必害其身。如京房者,朝廷但當術士待之,元帝倚以為治,房亦任之不辭,變更典制,引用黨與,強人主以必從,小人造滅身之謀,己亦草不道之章,湧水已見,求進不休,安在其知禍福邪?眭孟既學春秋,豈絕不知忌諱?何以當幼主在位,大臣秉政之日而發誰差天下,求索賢人,禪以帝位之語?即在莽操之朝,亦必陰用其言而顯戮其身矣。且方術技能之士,其始必有至精者出,然後可動人主之聽。既啟其端,假借依附不旋踵而至者,不必皆有至精之術矣,又可盡信乎?要之杜欽、谷永非不精也,而二趙之惡移諸許后,西門君惠非不驗也,而光武之名誤以劉歆赤精之讖,當再受命而不能知受命之人,適以是年生於濟陽,劉氏當興,李氏為輔,而李焉誅及其身,李通之父亦不逮其子之富貴。彼術數何能為也?班氏曰,淺為尤悔,深作憝害。焉可忽哉?若劉向撰五行志,推迹行事,連傳經術原委歸趨,絕非方技之書,故可誦法耳。若終軍之對,以為野獸併角,明同本也。衆枝內附,示無外也。未幾,果有南北率眾來降之事,此蓋以意忖度,幸而得中,非本占候書也。若東京之初,圖讖之謬,當時亦可槩見矣。用孫咸為大司馬而人不服,改用吳漢而人始服,是人事可見者也。以王梁為大司空,引洛水灌鞏川,渠成而水不流,是天意可見者也。而光武終不悟,至其末年,猶頒圖讖于天下,使一代學術功名不敢不用此為門徑,桓譚終致流亡,鄭興遜詞僅免,賈達附會文致最差貴顯,豈非作始之悖哉!范史論方術,以知變而不詭俗者為正,猶為信道不篤,不如魏孝文焚之為是也。